在城里下班，回家途中我会沿着街道、穿过商铺，从树木下粗粝的青砖地走上一段路。此时的小酒馆、水果店、蛋糕房飘散出香气，很快饭菜香又盖过了种种味道。我抬头迎风张望，感受傍晚时分老街坊的烟火气息。
远眺数里之外的几幢高楼，脚手架被撤掉了。在两幢楼房的间隙，空出的一块天空中，有三两片移动的白云往余晖里慢慢渗入。先与余晖融合的一片云淡去，后面接续的云朵明显地飘逸起来。这多像我老家村庄的那片炊烟。
炊烟升起时，村里人也该收工吃饭了。
在静默的大地上，我寻找类似家乡的炊烟。它像雾气一般弥漫，缓缓地升向空中。一群归巢的小鸟朝炊烟的方向飞去，羽翼的痕迹里拖拉着一长串鸣叫。在城里，想找那种乡土的未经雕琢的野性之美，很难。
不管是在哪里工作、走得有多远，我经常会想起老家的炊烟，念叨着画满灶花的土灶和灶膛哔哔剥剥的燃烧着的烟火。那是我度过的粗茶淡饭的岁月的见证，那里有我的整个童年。
20世纪七八十年代，父母在老宅地翻建或新造过两次房屋，之后搬到几里外的地方再造新房。在我的记忆中，父母建造房屋花去大半生的时光和财力。
那时，村庄人家造完房子，最隆重的末道工序，就是请泥水匠砌一副灶头。灶头既要省柴火、烧得快，又要烟道少卷火、出烟通达，这需要技术最精的砌灶师傅上手了。通常是二眼灶，装两只镬子，一只煮饭、一只炒菜。灶台上配备铲刀、汤勺等，两只镬子间的外档埋一只汤罐。在这样的灶头上烧饭，一顿饭烧完，汤罐内的水也烧热了，餐后可洗碗汰镬子。
灶头正面的灶壁刷白水泥，打磨平整，砌灶师傅在上面画灶花。这是上百年传承的装饰，用毛笔蘸不同颜色的油漆，画花卉、绿树、鱼虾及各种鸟。鸟以喜鹊、鸳鸯居多，添上枝丫、叶子，十分喜气。后来有了绘画颜料，画出的灶花的效果就更好了，一个个灶头成了一件件艺术品。
母亲烧饭做菜时，我们姐弟都愿意坐在灶膛口烧火。有硬柴火最好，但也不嫌弃麦秸秆、玉米秆、稻草、枯藤等少些骨力的软柴。灶膛吞下柴草，烟火旺旺的，冬天可用来取暖。夏天则是另一番滋味。轮到姐姐烧火时，她的小褂子总是几乎湿透。隔一天，我赤膊烧火，烧得满身都是汗珠，像游完泳刚出水。此时我心里有个小盼头，耳朵特灵敏地张着，闻听路口有没有响起“刨冰吃伐，刨冰吃伐”的叫卖声。
这就要说到灶膛口的墙壁上那个方形小洞，它被唤作“灶末洞”，是放火柴盒、引火纸的，有趣的是，还可以放几分钱的硬币。母亲洗衣服时会掏掏脏衣服的口袋，掏出的硬币都放进“灶末洞”。在我们姐弟眼里，“灶末洞”如一只神奇的魔盒，我们谁烧火时，凑巧碰到叫卖刨冰、糖果、油面等，可以拿里面的硬币去买。
在清贫的生活里，母亲用这种方式鼓励她的子女干家务。长大一些，我才懂得母亲，她的心里藏着激励和疼爱，那是不需要用语言衬托的一种力量。
时至我这一辈人结婚成家，哪怕我已离开了村庄，但我的家人和亲戚始终在村庄生活。这里是我的家族世代居住300年的地方——曾经属于生产队的房舍，宽阔的晒谷场，拴牛的牛棚和常年垒得高高的稻草垛、江草垛，围垦挖出的泥塘和岸坡，村口延伸到社场的栽满槐树、樟树等的行道……除了这些零碎的景致，敞开在视野里的是空旷的大地，是散在田地里的一幢幢平房及房顶上一根根矗立的烟囱。那刻在骨子里的风物似乎依附着灵魂，那方水土就成了我永远的故乡。
有一年，我从惠州回来，突然感到父母造的那两间平房很旧了，又漏雨，住着颇显局促。我和爱人去惠州工作时女儿才五六岁，我们把她托付给岳父母照顾。女儿上小学一年级那年，我去岳父母家接女儿回老家时，我给大家品尝我从南方带回的水果。没想到，女儿不肯吃水果，一个人躲在西山墙边抹眼泪。小姨问女儿缘由，女儿哭哭啼啼地说，她吃不下南方水果，因为家里还没造楼房，爸爸、妈妈还在外地工作，过完年，他们又要去南方了。
女儿的话令我哽咽。我为自己腾不出时间陪伴她而深感歉疚。她小小年纪，反而懂得体谅我。我想，不能再亏欠女儿了，必须造一幢小楼，这个家的根基仍在乡土上。
那时，村庄里几乎一大半人家都造了楼房，难怪女儿羡慕人家。其实，她更多的是催我归家。在女儿快小学毕业的时候，我终于辞掉南方的工作，结束多年漂泊异乡的日子，回到老家，女儿再也不用担心我的归期一变再变。
我家也造了房子。我造的两层小楼超过300平方米，底层边房安排两间厨房，大间安一副二眼灶，全部贴瓷砖，灶花没人画了，它早已成为家乡非物质文化遗产。后来我们搬到镇上的小区居住，钢瓶液化气改成了管道天然气。至女儿读高中和大学时，我们的小家庭已经安在市区了。
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生活一步步变得辽阔，于某天开始人生的壮行。而我始终追逐故乡的风物，心中存储着乡愁。
抬头仰望时，我总把天空的朵朵白云认作炊烟，思绪也跟着飘回故乡。
无论我在哪里，那片炊烟里，故乡的风物一直在温暖的地方流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