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山到虹关,我这次是奔着一棵树去的。想想,历史上虹关村人能够为一棵树编印一本诗集,那带给一棵树的是怎样的荣光?远远地,就看到了一树的浓荫在鸿溪边荡漾开来。这棵树的树种是江南四大名木之一——香樟,却活成了千年的样子——树身粗壮,树皮粗粝,十余人才能合抱,那树冠的浓荫就更广了,能够罩地三亩。
或许,高耸、苍翠,还有岁数长,才是“虹关古樟”名声的来由吧。好比村民长寿一样,古樟是虹关生发的资本、吉祥的寓意。
位于皖浙赣三省交界的婺源,有樟就有村,无樟不成村,村前村后都能看到香樟的身影。循着婺源一万多棵名木古树“户口本”册页的踪迹,我不仅在虹关、车田、严田、茶坑溪等地看到了古樟的绿荫,还在沱川、庆源、庐坑、李坑、金岗岭看到了汉代的苦槠,唐代的银杏、香樟,宋代的楠木和紫薇,明代的银杏、红豆杉,等等。
一棵树,有一棵树生长的秘密,而虹关古樟的秘密,藏在它的身世里。据《鸿溪詹氏宗谱》记载,婺源詹氏黄隐公二十一世裔孙詹同,在南宋时看中了“枕山面水,河曲地宽”的方村段。他开基建村的那天,在鸿溪边栽下香樟,以示定村。而虹关的村名,源自“仰虹瑞紫气聚于阙里”。套用现在的话说,詹同是位有草木之心的人,他栽下一棵树,应是美化家园环境、以资纪念吧。他把一棵树种鸿溪边,也就种在了虹关詹氏后裔的心灵深处。
显然,詹同不仅种下了一棵愿望树,还种下了一个绿色家园的梦想。他的子孙呢,纷纷在后山栽下了香樟、桂树、檀树、楠木、香柏、红豆杉等树种。想来,村庄先祖如此有心,虹关村周围能够遗存那么多名木古树也就顺理成章了。
虹关,历史上“吴楚分源”之地,曾是徽墨的重要产地,穿村而过的古道,一头连着徽州,一条连着饶州。明清时期,婺源制墨的作坊只有一百家左右,而虹关詹氏一姓就占了八成,从中可见在外从事墨业的人数之多了。在久远的年月,村口一棵高耸葱茏的古樟,无疑是虹关人出行或回望的地标。
尽管公路已经通到了村里,我还是喜欢从通津桥,沿水岸边的青石板路去往古樟广场。只有这样,我才能慢慢去靠近,或仰望一棵古樟——它的身影是庞大的,仿佛树梢直指天际,有无边的绿在它身上蔓延。“树养人丁水养财”的传统意识,在婺源乡村根深蒂固。那郁郁葱葱的虹关古樟,在村人心目中已是一种符号和象征,被称为能够祈福禳灾的“神树”,也就“名正言顺”了。
想必那古樟下读碑和合影的人,应与我一样,都是奔着古樟来的。
“若问几何年曰宋曰唐古樟自晓;溯回多少事分吴分楚浙水长流。”古樟下的永济茶亭,分明是修葺过了。联文虽然没有落款,我猜想撰联者应是村中某位长者吧。读着,读着,我不由想起了詹佩弦为古樟编印的《古樟吟集》。走村串巷,我问询了村里的好几位老人,他们只是听说过,也没有见过诗集的样子。
那是民国二十三年(1934)的时候,羁旅湖北夷陵(今宜昌市)的虹关人詹佩弦,收到了一张拍自家乡的古樟照片,而这张照片的拍摄者是旅居上海的老乡詹子瀚——他如获至宝,并以古樟照片广征诗词,汇集诗词五十多首。于是,他为家乡古樟编印了一本《古樟吟集》。
不承想,羁旅外地的詹佩弦连怀乡都怀得如此诗意,如此纯粹。
为一棵树,征集编印一本诗集,应在世界上都属罕见吧。想必,这是一棵古树迎来的高光时刻。那集结的吟诵,好比鸿溪潺潺的水响,流淌着不息的乡愁之声。而收到诗集的每一位游子,恐怕眼睛里都会生起潮意。
詹庆德是土生土长的虹关人,原在上海卢湾区教育学院工作,退休后又回到了家乡。约莫在八年前,他在修葺祖居棣芳堂的同时,牵头着手为古樟修建护塝、栏杆,以及碑刻。在棣芳堂的厅堂,他翻出当年宜昌石印书局印行《古樟吟集》的影印照片,包括封面、古樟图、序言、征题诗文启、咏樟诗词、跋文,等等。照片是黑白的,有些发黄,在他眼里却似乎别具魅力与色彩。
确实,我每次伫立虹关古樟下,都能够感受到香樟古老的气息,以及一代代虹关人那份浓浓的思乡之情。与詹佩弦一样,詹庆德老人分明是以自己的方式在向家乡的古樟致敬。
其实,一棵千年古樟所储存的信息,远远超过了一本书的容量。有时觉得,读一棵古树就是在读家园厚土,比读一本书更为直接,更为丰富。或许,赵丽宏、谢乐、娄玉琴等诗人、书法家,也与我有同感,他们纷纷为古樟留下了题赞。
虹关还有比一棵千年古樟生命的神奇更为荣光的事吗?
“雨过千山润,风来五谷香。艳阳腾紫气,霜雪点古樟。”像阅读《古樟吟集》中的诗词,以及诗人、书法家对古樟的题赞一样,我对一棵树的阅读也是常读常新的。往往,一棵古树的根,牵引着村人思乡的魂。此刻,我不仅读到了一棵树与一代代虹关人的缘分,还读到了一个古老村庄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