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去城乡结合部看朋友。他原本在市区工作,有一天突然脑子发热,自我放逐到本地的啤酒厂做了技术员。
房子就租在酒厂旁边的村子里,我赶到时虽然还是黄昏,但里边早黑成了一团。随着15瓦的电灯泡砰然亮起,我看到屋子正中央立着一根被海绵包裹的大柱子,几乎有一人合抱粗细。朋友告诉我:那是一棵树。
这样的房间,我在电视剧里见过——贫嘴张大民和他老婆新盖的房子里就长着一棵石榴树。但和眼前的这棵比起来,那棵树不但粗细难以匹敌,整体气质更是望尘莫及。
在伸手可及的高度,钥匙、帽子、工作服以及还在滴水的毛巾围着树身挂了一圈。一人多高的地方,紧贴着刮胡子的镜子,背面挂着一副拳击手套,看得出来,这树的局部地区饱受摧残。
再往上点,用胶带五花大绑着一台小型电风扇,因为固定装置坏了,我想要吹风,只能围着树转半圈。最让人叫绝的是,在接近顶棚的树干上竟然还安了一个简易篮筐,躺在床上就能体验勾手投篮的快感。面对这棵“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植物,我觉得给它室友安上个“装置艺术家”的头衔丝毫不过分。
作为这间“树屋”的第一位客人,我享受到了超贵宾级待遇。装在白色、红色塑料袋里的油炸花生米、小黄鱼、猪头肉、素什锦,自制拍黄瓜、凉拌西红柿,乱七八糟摆了一桌子。酒也是朋友用暖壶从厂里带出来的生啤,被倒进印着酒厂商标的扎啤杯里,我们背靠大树边喝边聊。我笑着问他怎么会和一棵树合租房子,他说,因为便宜啊。
原来,有一阵子村里疯传拆迁,于是家家大兴土木。房东脑洞大开地给院子加了个盖。结果传言迟迟无人兑现,为了弥补投资损失,他只得把院子分割成若干单间出租。朋友到来时,只剩下这间特价的“绿色环保房”。
又聊起避居此地的始末缘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的作用,朋友竟然直言不讳:他的同事兼女友跟别人好上了。话出口之后,我们之间有了十几秒的沉默,但很快就被铿锵的碰杯声打破。
我能在他眼里看到残存的痛苦,但他脸上毫不做作的坦荡更让人钦佩。挺好的,有棵树作伴儿,也就没那么闷得慌了。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树,突然品出了点“对树成三人”的味道。
也许是那壶啤酒太有魔力,后来的事我明显断片儿。我梦见自己在爬一棵大树,步履不停,却始终无法登顶。直到被渴醒,我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而朋友已经起床洗漱准备去上班。他告诉我,昨晚我抱着这棵树不放,非要往上爬,怎么劝都不行。要不是最后我抱着树睡着了,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朋友临出门的时候,我问他这是棵什么树。他说天天早出晚归,哪顾得上看,不过也没关系,是棵树就行。我骑车离开那片出租屋的时候,特意回头——就是一棵很普通的杨树,足有二三十米高,枝叶葳蕤,遮天蔽日。我们都活在它的树荫里。
多少年过去,我依然记得那棵长在房间里的树。我再也没有遇到像朋友那样能和一棵树快乐生活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