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看到的高粱,将穗子弯了又弯,几乎要将整个身体都折弯过来。穗子的重量,雨水的重量,加上暴风的肆虐,使得高粱艰难地匍匐着,尽管它们想从风中昂起头来,终于还是被暴雨砸得红紫纷披。
脑海中立即出现小学课文中的句子:“高粱涨红了脸,稻子笑弯了腰。”这句话从儿时起就储存在我记忆里,成为我认识高粱和稻子的密码,以后见了高粱、稻子,第一时间就会想起这句话。
只是今天暴雨中见到的高粱,与诗句描述的完全不同。我知道高粱并不总是憨厚得涨红了脸,稻子也并不总是成天乐哈哈的直不起腰来。但固定的语词、诗句一旦楔入记忆,眼前真实的世界就模糊起来。
我们看到月亮从淡淡的云层里出来,瞬间照亮了淡青色的天幕,正想细细体味和享受眼前美景,脑海里出现了一句熟悉的诗:“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诗句很好,但苏轼以后,有无数这样清明的月夜,月光下多少人有自己精微的感受,然后用自己的语词准确地表达出来了呢?
能否准确表达,是语言能力问题;是否唤起自己的真实感受,在月色里身体和心灵都有所触动,是审美感受问题。优美的语词、诗句最开始总能击中敏锐的感官,唤醒我们对外部世界的真切感受。当这些语词、诗句被人习惯性使用之后,语义必然被磨损;时间长了,个体精微的感受会被钝化、淹没。
使用习以为常的语词、诗句表达,就会慢慢失去仔细观察、感受眼前美景和情绪的能力。所有的语言最后都可能成为陈词滥调,如果不从这些陈词滥调里突围,我们看到眼前真实的景物,自己精微的感受还没有成形,就被现成的词句填塞了。而感官一旦淤塞,自己的、个性化的语言就会悄然退位。
那些诗文名句描写得再好,与此刻你眼里的高粱或月亮有何干系?个体与这个世界最持久的联系,是能用个性化的语词来准确表达自己此时此地的感受。譬如我在秋天的田野里看到高粱,心头涌起的那句儿歌倒是能印证眼前的感觉。它沉甸甸的穗子,在金风里像极了红脸膛的庄稼汉。那是它漫长一生修成正果的样子。而它怎样发芽、生长,我们都忽略了。它在春风春雨中,也曾挺立起苗条的身姿;它在夏天里抽出长长的穗子,以至于身体弯下来,像人类怀孕的母亲承受着幸福,也承托着辛苦。
我们往往只认识作为果实的颗粒状的高粱、“涨红了脸”的高粱,没有谁注意它在阳光里的拔节与抽穗,在暴雨中的匍匐与挣扎。
我们看到熟悉的事物,记住了一些公共的、具有指称作用的词语,却很少留心关于这个事物的不同时期的画面。我们在史书中见识一个人伟岸的形象,读到盖棺论定的史官赞或墓志铭,而他漫长的一生中遇到过什么,他彼时的期盼与焦虑,我们一无所知……揭开滥熟的语词遮蔽,我们才有可能触碰高粱在风雨中震颤的茎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