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弯下腰打理散开的鞋带时,余光看见另一双大脚正踟蹰着向我走来。
我的双手停在鞋面上,双眼紧盯着这双大脚。这双大脚穿着一双沾满泥垢的42码军绿色布鞋,布鞋的鞋脸处已经开裂,看不清颜色的鞋带凌乱地系着。
这双大脚是我父亲的。父亲走到我跟前,停下,一动不动。我抬起头,望着他问:“咋了,有事吗?”他微笑着,几十年来他常常这样对着他的孩子们笑,笑容慈祥而温暖。“给我理理发吧,头发长了。”他说。声音很低很低,如一股轻柔的风,甚至让人感觉不到存在。“好的,走吧。”我站起身,走进屋里找剃刀。
我听到他脚底摩擦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这声音在我的身后,在空旷的新楼房里不停地回响。
午后的阳光正好,斜照进来,在门内投下一块亮晃晃的影子。一把斑驳的老式交椅在阳光下静静地摆着,等待着和它一样老迈的父亲。父亲脱去毡帽,一只手扶着椅子把,从椅子后面开始往椅子前挪,好像那椅子是一座山。他终于挪到了正前面,然后背对着椅子,缓缓地往下蹲,右手在空中来来回回抓摸,直到摸到椅子边,再一点点往后挪,确认安全后才用双手抓紧椅子扶手,慢慢地坐下去。
在我眼前的,是一个耄耋之年、疾病缠身的佝偻老人。由于长期戴帽子,他稀疏的头发凌乱地贴附在头皮上。我开始做理发前的准备工作,倒好热水、试好水温,让父亲弯腰洗头。他尽力地弯腰,实则一点也没弯下去。不知从哪一年哪一天开始,父亲驼了背。尤其是两年前父亲摔了一跤后,他的腰就再也没有直起来过。面前的脸盆架又太低,父亲根本无法把头伸到盆里。
我知道,父亲在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弯腰,我也知道,父亲一生都努力做到让别人满意。但他现在已经力不从心了,我默默地伸出一只手将水盆端起,另一手拿起毛巾蘸着热水往父亲的头上淋去。
或许是头发太少,又或许被岁月漂洗日久,当剃刀轻轻碰到发丝,发丝随即倒了下去,我只得换手,逆着头发生长的方向剃下去。
随着剃刀的来来回回,父亲花白的头发纷纷飘落,在午后的阳光里泛着暗淡的光泽。此时我注意到,房前屋后的油菜花、萝卜花和豌豆花正在赶趟儿似的怒放,各种花香彼此拥抱,香味在不大的院子里流转,让那和煦的阳光里也带了某种让人陶醉的香气。
理发后的父亲精神了很多,恍惚间,我又看到了当年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