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田野里,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清脆嘹亮的声音从天边传来,让村庄显得模糊、悠远。稻田、树林和房子,在鸟声里飘浮不定。它叫得突然、高亢,消失得迅速、果断,没有尾音,没有回声。
这些声音在天空深处,在田野尽头。
天空是透明的玻璃,布谷鸟尖利的喙敲在玻璃上,才发出这样好听的声音。
银河结冰了,布谷鸟尖尖的尾羽掠过冰面,才发出这么好听的声音。
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听当地人说话,一句也听不懂,我就以为他们像鸟一样叫,只是一个语调、一种声音、一样意思。熟悉了他们的方言,才能分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我们以为每天听到的布谷鸟叫声是一样的,只有懂了鸟语,才知道它们每天说的话不一样。
如果能听懂鸟语多好啊。鸟在说话,表达它们的欢喜、焦虑、爱与忧愁。听不懂,我们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隔绝,不能理解,随之而来的是漠不关心。
我坐在崇明的旅舍里,听布谷鸟从高空飞过留下的洪亮声音。不明白它在说什么,但能听出清晰的四个音节,它也因此得名“四声杜鹃”。
“不如归去。”古人说布谷鸟的叫声是游子思归,或思妇在恳求游子归来。在内卷焦虑的时代,“归去”是个诱人的说法。归向何处?布谷鸟没说。
我此刻听到的布谷鸟叫声,简直就是朗朗的笑声,脆生生的,哪有杜鹃啼血?你听它叫得这么欢乐,会怀疑古人是不是搞错了:布谷鸟是杜鹃、杜宇、子规?“子规夜半犹啼血”,它啼哪门子血,它是笑出了眼泪吧?
谁都听出布谷鸟的快乐。
蚕豆、豌豆都出来了,麦子黄芒了,布谷鸟在农业社会里确乎是在催耕。我在崇明住了十天,亲见麦子黄芒,油菜的荚也饱满结实了,割了油菜就要插田,布谷鸟比农人还要着急,在田野上空飞一遍又一遍,提醒人们:割麦插禾。
如果我有一畦麦田或者油菜,肯定会相信布谷鸟是在跟我对话。“别偷懒了,该干啥干啥去。割麦去,插田去!”我低头割麦割菜时,听懂了布谷鸟的声音。
报春、催耕,实在是美丽的附会,啼血的错觉又被寄寓在哀痛中保持坚定情志的美好含义。有的国度,人们则完全赋予它另外的含义,用布谷鸟代表占便宜、破坏他人幸福的人,或者用“布谷鸟来了”嘲笑妻子有外遇的男人。
知道得越多,越难建立单一的信仰。
尽管知道这些,我仍然被它的叫声打动。在寂寞的原野上,在杜鹃花、月季花、石榴花红艳艳开放时,在琼花、海桐、女贞、香樟奉献出小小的白花时,我走在没有一丝云彩的蓝莹莹的天空底下,一遍又一遍听布谷鸟明亮爽朗的叫声,嘴角不由微微上翘。
这一刻,我不追究它叫声的含义,也不深究它的鸟品,它在为原始的欲望歌唱也好,它在讽劝也好,都不重要。
你发现没有,有时候,人群中洪亮、通透、富有感染力的笑声,比一整版的文字和一场两小时的演讲更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