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一生过得很优雅:养花、织毛衣、跳舞……尤其是养花。花红与花香,让我们跟着学会了寻找美。
小时候,我们家住的是平房。偌大个院落,种满了花与草。除了边角上有些父亲为应对青黄不接、蔬菜短缺时栽种的小葱和小菜,其余皆是母亲侍养的花卉。一到夏天,各种花儿应时开放,红的、白的、粉的……立刻便有了夏天被我们家收编了的感觉。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个灰暗的岁月里,我绝对敢说不仅为我们单调的生活带来诸多乐趣,更重要的是让我们领悟到生命其实是用最简单的方式展现出来的。
与母亲的优雅相反,早年的父亲眼睛里只看得见萝卜和白菜。经常独自蹲在园子里,一边刨土,一边教育我们:“你们啊,真该送到农村里锻炼锻炼。种那些花呀草的有什么好?中看不中用,还把好地儿占了,等市场上买不到菜的时候你们吃什么……”说句老实话,早春二月的青海,地里是长不出什么东西来的,但父亲有办法。把地刨松了,将那些已经成熟了的菠菜、白菜、小葱等整齐地摆在地里,根部朝下,只很少一部分露在外面,上面还有厚厚的草垫盖着。即便到了严冬,草垫下面仍保持着一定的温度。如果伺弄得好,活到来年春天没问题。所以,所谓种菜并不是真的在种,老人家侍弄的都是头年早已经长成了的蔬菜。
很多年里,我们就过着一种既吃着父亲的蔬菜,又嗔怪父亲不懂风情的日子。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大姐突然从同学那里讨了几粒罂粟种子回来,撒在地里,很快便出苗,长大,开花了。地里原有的大丽花、月季等立刻失色。罂粟开花开得如此浓艳,恍惚中竟产生了一种以大片的华丽与世界谈场恋爱的冲动。
夕阳西下时,光从远处投射过来,园子里的花与影呈现出交错的变化,感觉空间扩大了,又仿佛有很多生命之外的东西,让人心神不宁。
果实为墨绿色,呈椭圆形。用针刺破了,里面便挤出黏稠的乳汁一样的浆液,闻着有股淡淡的香气。虽然谁都不知道这色泽和香气意味着什么,但罂粟的花与果对我们构成了莫大的诱惑。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两年。还是大姐,某日放学回来,突然宣布:“罂粟不能种了!”家人们一听就急了,那么好看的花怎么就不能种了呢?“看着好看,是吧?但那是大烟,政府知道了要来家里抓人的……”母亲立即指挥几个孩子蹲在地里,不一会儿便将还在开着的花儿全部拔除。
也就是一瞬间,灿烂消失。家里的姊妹们很长时间里都傻掉了。坐在院子里望着一地的荒芜发呆。花开凋落,不知是已经完成了自己,还是自己的生命本就不该无限地扩张。这时,忽然发现美与感伤其实是联系在一起的。
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堆葵花籽,从中抓出一把后,嘱咐大姐将剩余的放到锅里炒了。待厨房里袅袅地飘出香气时,打开了话茬:“耀眼的东西都是不能长久的。光鲜闪亮的背后一般都有玄机。听老爸一句话,朴素的,踏实……”懵懂年少的我们似懂非懂,也搞不懂向日葵算不算花,但既能吃又能看的事实还是让我们变得欢喜起来。尾随在父亲后面,一粒一粒将种子播撒出去,而后便蹲坐在院子里发呆。
终于开花了。黄黄的,有些土气。不再有看罂粟花时心灵的战栗,但向日葵那惯于朝着一个方向、盘子一样低垂着的头颅恰好构成了一个空间体积感,让人觉得这似乎就是父亲说的朴素与踏实。
罂粟花肿胀的脑袋换成了向日葵的饱满与丰腴,跟着葵花找寻太阳变成了另一种不可释怀的心情上的感觉。欣赏向日葵,欣赏它作为花的那部分,同时感受生命的丰实……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少年。突然有一天,父亲说单位要盖新房了,老房子很快会被拆掉。
没有骚动!已经看惯了花的绽放与凋零的我们似乎早已明白了人生的无常,以二姐为首的姊妹们最后一次庄重地对老屋和那个种过各种花草和蔬菜的园子行了一大礼后,一家人住进了楼房。
园子没了,再像原来那样恣意地种植花草已是不可能。母亲率先占领了阳台。大大小小的花盆将不大的阳台全部填满。父亲的小葱小蒜自然不敢妄想,但父亲活通透了。面对着阳台上一盆盆的纤巧和秀丽,忽然来了兴致,手里拿着个喷壶,没事了就去浇水……一时间家里的人都为父亲高兴:“人嘛,就得往高处走。你们单位领导也够英明的,平房如果不拆,您哪里有这样的雅趣。”没多久,便发现被父亲浇过水的花一盆盆死去。母亲说是水浇多了。
母亲责怪父亲不学习,宣布取消了父亲的浇花资格。父亲也不坚持。后来我发现父亲迷上了气功,每天早上睁开眼睛,便看见父亲站在阳台的花树中,摆开架势,惬意得很。
本应占着地气的花儿躺在了花盆里、养在了花台上。不知是缘于母亲侍养的精心还是这花儿本就懂得适者生存的道理,长势很好。花期从过去的一年一次变成了多次。一年四季房间里都飘散着奇异的香气。香气从阳台上弥漫开来,正在厨房里剥着葱子的父亲沉醉了;坐在书房里正在写着作业的我们沉醉了……大人小孩都撑开了鼻孔贪婪地吸取着。
待我成年后,有了一撇房屋,有了一个四处都有光线照射的阳台后,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将一盆盆的花草堆在阳台上。浇水、追肥……其实,每个人都是时间的花、时间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