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鸟究竟是一种什么鸟?
说来不过是古人对燕子的认知。迄今,没有多少人在意那久远的玄鸟,人们只知道燕子。的确,我也有好些年没见过玄鸟踪迹。但我相信,渴望找寻它影子的人,岂止我一个?
少时记忆,燕子总是喜欢在那些富人家的屋檐下筑巢飞舞。那晚风中斜过天空,穿过林间,擦燃夕阳,飘在屋檐下的音符,如一抹诗意灵动的影子,在轻盈的律动中,点染山涧人家的喜庆。听闻年长者言,玄鸟低飞,准有大雨倾盆降临;若是谁敢动玄鸟窝,他一生的灾难远比玄鸟大。后来,在课本里,总算记住一个肢体形象准确的比喻——燕尾似一把轻巧的剪刀。
翻阅各类诗词绘画作品,聆听经典留声名曲,燕子出现的频率,从古至今,始终居高不下。可见,人类之于燕子的喜好,想必离不开小小精灵内外皆修的品行。劳动者具有的自助、勤劳、善根,燕子敢于在黑夜中飞行,辨识家的方向,以及它聪睿的筑巢思想,都值得人类学习和崇拜。
五月假日,我们一家驱车两百公里,从省城赶回蜀南老家,恰逢雨夜。靠近村子有一段不通车的坑洼路,我们只好各自扛着行李,走在深浅不一的草丛中,一到家便像落汤鸡,各自瘫在沙发上休息。在我睁眼抬头一瞬间,忽然发现雪白的墙上,有一个黑不溜秋的伙计,蹲在一盏壁灯上望着我,它炯炯发亮的小眼睛,看上去比孩童之眼更有定力。它偶尔发出清脆的啁啾声,很快消解了我在泥泞路上生起的怨气。
窗外的夜雨,随之豁亮了许多。
“是燕子!”父亲像《哈利·波特》中的老魔法师,从楼梯拐角处闪现我们面前。
胆小鬼儿子紧紧抓住我的衣襟,躲在我身后,他从没见过燕子。
“瞳娃子,怕啥子哟,燕儿不会吃人。”父亲拉着瞳瞳的手,摁亮门灯,移步门口屋檐下,“你看——”原来,上面还有一对燕子。我斜过眼,发现它俩的身子在巢穴里七拱八翘的,时而背对天空,亮出两把温柔的剪刀来。父亲说:“这两个崽儿长大后,那个窝就装不下它们一家子了,当妈的,晚上只好歇到电灯泡上去了。”
瞳瞳明白燕子的处境后,立即应声道:“爷爷,我们给燕妈妈做一个窝吧。”
“可别费那劲了,燕妈妈才不会睡你给他制造的窝呢!”我摆手止语道。
“为什么呢?”瞳瞳一脸憋闷。
我说:“你一点没有留意过,我们居住的城里,就在你上学的行道树上,林业工人给鸟做了那么多漂亮的鸟巢,几乎每棵树腰上都挂有一个精致的窝窝,却不见一只鸟住在里面享受生活。要知道,燕子有一个习性,那就是自力更生,自助自信,自由自在生活,同时它也是鸟类中最愿意把人类当亲人,但却不愿被人类特设生活的鸟族。”
第二天,瞳瞳经过屋檐下的鸟巢,拉着我做他的“挡箭牌”。他浑身瑟瑟发抖地说,燕妈妈一直在跟踪他。父亲哭笑不得地抱紧惊魂未定的瞳瞳,安慰他不要害怕,并且要他使劲地看着燕子的眼睛——“燕妈妈,瞳娃子是个好孩子,他不会伤害你的孩子哟。”此时,燕妈妈的两个孩子,已到天边的田野觅食去了。父亲给瞳瞳讲,燕子与人是和睦相处的好邻居,人们把燕子当吉祥鸟,是因为燕子总给人带来好运。父亲讲这些的时候,阳光正眉飞色舞地拂过屋檐下的鸟巢。父亲说,要是燕子不喜欢的人家,怎么请它都不会来!
瞳瞳紧紧地扑在父亲怀抱,把头埋得低低的,连正视燕妈妈的勇气也没有。
我不禁由燕子想起了城里那只黄桃鹦鹉。我在家中常观察瞳瞳的眼神,以及走路的姿态,他随时也是避着鹦鹉的,生怕它忽然破笼而出拦住他的去路,或亮翅飞到他头顶狂欢。孩子之于灵敏的鸟兽,脑洞大开的联想功能,也许成人真的无法抵达。我脑子里出现的那些魔法电影有些混乱。
只可惜,瞳瞳没见过燕子筑巢的情景,它的自信可以秒杀任何一个农夫,只要选准向阳的宅基地,它就彻底义无反顾,风雨兼程,全凭自己的嘴唇和唾液,一丝不苟地从野外衔来草泥,建设自己美妙的蜗居。它的唾液,堪比水泥。
真的太神奇了!
我无法对瞳瞳还原燕子筑巢的场景,只想让他多一些平静的耐心,多一点果敢的勇气。
只是,回到城里几天,便拉开了我与家的距离。在多数人的城里,燕子是一种隐秘的溃退。唯有夜空知道,燕子去了少数人的故乡,它替出门在外的孩子俯瞰父辈的日常,护佑村子平安。从生命情感的传统意义讲,在他乡的人都应该感激燕子,是它置换了游子的身份,尽了另一个我的那份陪伴责任。父母望着燕子的时候,我想定会有一只高高在上的玄鸟望着我,它剪开天空的皱纹,让我听见惊心动魄的时间;一声啁啾,如嘀嗒的指针,洞穿大地,跋涉千里。我必须告诉瞳瞳,玄鸟啊玄鸟,它来自遥远的《诗经》。
它曾贵为“旧时王谢堂前燕”,但是,它的一生,何曾离开寻常百姓家?玄鸟也被人们称为富贵鸟,它纡尊降贵的品格,亲近众生,理应受到我们加倍呵护,千万不要连它最初的美名都忘了。